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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墉
從“我的父親”到“我阿爸”
天熱,吃涼面?!澳悴恢绬??我從來不愛吃面?!?7歲的老母親,居然把碗一推,轉(zhuǎn)身去冰箱拿了面包和肉松,沒好氣地說:“那年,我剛嫁到你們劉家,給你叔做了面,他偏要吃餃子;等他吃完餃子,我回頭吃那碗面,早涼了,我一邊吃,一邊掉眼淚。告訴你!記住了!媽從那時候開始,就恨吃面?!?/p>
吃完飯,一家人在餐桌上吃桃子。
“我要桃核!”5歲小孫女喊著,“要去種!”
“種桃子干什么?”老奶奶叮囑著小孫女,“要種杏,別種桃!"桃"就是"逃"!我逃一輩子了,所以要種就種杏,幸幸福福過日子?!?/p>
不知為什么,跟著老母親40多年,最近卻聽了她一堆新故事。說實在話,我從不知她不愛吃面,也不曉得她忌諱種桃子。連最近小女兒跟她學(xué)的兒歌,都是我以前沒聽過的。
“怎么沒聽過?我從小就唱!”老母親還不承認(rèn),“我爹教我的?!?/p>
最近提到我外公,老母親的表現(xiàn)也不一樣了。以前她恨他,恨他又娶了個小,現(xiàn)在卻“我爹、我爹”叫得越來越親切。于是那個原來所謂不茍言笑、偏心、重男輕女的老頭子,便一下成了會說故事、會唱兒歌、會買咕咕鐘的“好爸爸”。
“我爸爸也一樣。”一位老朋友頗有同感,“以前提到我爺爺,他都好像要立正似的,說"我的父親"??墒沁@兩年不同了,他會說"我阿爸帶我去抓魚","我阿爸教我游泳"。當(dāng)你看他說話的樣子,他不再是我的爸爸,倒成了一個孩子?!?/p>
發(fā)現(xiàn)老人的寂寞
老人家確實越來越像個孩子。過去她很不喜歡小孩,后來只愛自己的孫子、孫女,現(xiàn)在則只要是孩子,她就喜歡。
有一天,妻帶她從外面回來,看她提個重重的塑膠口袋,我問她買了什么?!澳悴粫信d趣的!全是糖,給小孩吃的?!?/p>
每次有小孩來玩,不論是親戚的小孩,或鄰居的洋孩子,就都往她的房里鉆。每個人出來,都鬼鬼祟祟的,捂著口袋。說老奶奶叫他們別說,把糖偷偷吃掉,或藏起來。
原來一家人圍著看電視,現(xiàn)在老人也叫我又為她買了一臺,放在她的房間,常躲在屋里自己看,還把小孫女找進(jìn)去,和她一起看卡通。
她真成了個孩子,使我想起兒子小時候,喜歡用紙盒子和腳踏車圍成一圈,然后躲在里面,說那是他的家。
有一天,我在花園工作,老母親邁著小腳,一步步湊過來,又拉著我的袖口,走到院子一角,神秘兮兮地說:“來!媽問你,你賺的錢,夠不夠下半輩子花?人都會老,別一天到晚亂花,存著點兒,等老了用!”
我笑了起來:“原來是這事,干嗎神秘兮兮的?”
“當(dāng)然了!咱們娘兒倆,總也有點悄悄話吧???”老人居然轉(zhuǎn)過臉去,有點激動,“你知道嗎?咱們好久沒說私房話了。”
突然發(fā)現(xiàn)老人的寂寞。一家七口,雖然熱熱鬧鬧,在她的心底,由于身體的衰退,越來越失去安全感,也越來越怕寂寞了。
明年春,帶母親去迪斯尼樂園
或許人的一生,就像日出與日落吧!似乎回到同樣的位置,只是方向不同。
由出生時的啼哭,需要撫愛、需要擁抱;到開始學(xué)走路,開始抓取自己的東西;到“扮家家酒”,假設(shè)有個自己的小家;到越長越壯,覺得天地之間,可以處處為家。
然后,過了中午,太陽西落。我們隨著身體的衰老,逐漸收回遙遠(yuǎn)的步子,躲回家,躲回自己的房間,抓緊自己的東西,也抓緊自己的親人。
我們又像兒時一樣,需要親人的擁抱和呢喃。
母親老了!在每晚就寢之前,我會先推開她的房門瞧瞧??此粋€人睡著,昏昏的夜燈,映著墻上父親年輕時的照片,我有著一種莫名的感傷。突然覺得這老人家,跨過87年的歲月,此刻,卻縮在床上,如同我5歲的小女兒,需要關(guān)愛和保護(hù)。
“去買一張輕便折疊的輪椅,”我對妻說,“明年春天,帶著母親一塊兒,去迪斯尼樂園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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