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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書呆溫夢錄

　　謝其章

　　1949年1月26日，周作人取保釋放，走出了三年多的囚禁之地——南京老虎橋監(jiān)獄。周作人后來在《知堂回想錄》中寫道：“一月二十六日走出了老虎橋，在近地的馬驥良君家住宿一夜，可是剛吃過晚飯，馬君聽了友人的勸，忽然決定連夜趁車趕往上海去了，我遂獨自占領(lǐng)他的大床，酣眠了一夜。”這是六十五歲的知堂老人驚魂未定的酣眠，也是他此生最后的南京之夜。

　　這位馬驥良，乃周佛海親信，于周佛海日記中出現(xiàn)過幾十次，1947年3月9日周佛海獄中日記云：“病中一切均系驥良照料，其忠義之行，雖古人鮮見。余部屬、友人甚多，危難時始終不變，盡力招呼者，惟驥良耳。感激之余，不勝敬佩?！蔽艺J(rèn)為馬驥良是與周作人同時釋放的，這才有可能在慌急之下邀周作人借宿自家。馬驥良連夜趕往上海，也許是擔(dān)心當(dāng)局變卦“放了又捉”，馬的擔(dān)心直接影響了周作人，所以老周第二天下午在尤炳圻父子的協(xié)助下也趕緊乘火車奔赴上海。有一個細(xì)節(jié)很有意思，周作人說“進(jìn)了車站，看見有一列車輛停在那里，就擁了上去，那時車上已擠滿了人，我因了尤君父子的幫助，從車窗上進(jìn)去了，得到一個坐處，尤君父子卻只能站著，后來在過道上放下包裹，也就坐下了”。經(jīng)歷過擠火車年代的我，當(dāng)然會心一笑，同時想象知堂老人爬車窗的動作。

　　南京到上海，車行一天一夜，1月28日暮色蒼然，周作人一行三人才趕到北四川路橫濱橋福德里尤炳圻家。尤炳圻（1912-1984）乃周作人學(xué)生，兵荒馬亂之際，對老師愛護(hù)備至，令我“不勝敬佩”。周作人后來說：“從這一天起我就成為尤君府上的食客，白吃白住，有一百九十八天，直到八月十五日這才回到北京來的?！币话倬攀颂熘箅x滬返京，乘火車同樣是“一票難求”，直接拿不到票，先一天得去車站“編號”，“由平白派其長子錫麒徹夜守候”，平白即尤炳圻。第二天“上午五時”再“蓋戳又編號”，“八時頃先回，九時半又去，憑編號界片買北平二等票，三萬六百廿元，取得收據(jù)”。第三天“托平白至站寄行李二件，五十一公斤，運(yùn)費一萬九千余元。二時同平白出發(fā)，亢德，延義送至路口。五點五十分火車開行，各有坐位，夜未能睡”。

　　周作人在尤府住下，4月1日恢復(fù)日記，我所看到的只是“六月廿七日至十二月三十一日”這一時期的周作人日記，若無這段日記作參考材料，只憑我到過橫濱橋，只憑我非常熟悉太仆寺街，這篇小文還是無從寫起。

　　1976年11月香港出了本《七藝》月刊，主編是徐訏（1908-1980）。在創(chuàng)刊號目錄上赫然列著“知堂老人的己丑日記”，見到這一行字，我是不能錯失這本雜志的，很便宜的價錢買了來，后來又買到了全份四期的《七藝》。內(nèi)頁的題目是“知堂老人己丑（1949）日記”下面“成仲恩編注”，成仲恩即鮑耀明（1920-2016）——周作人晚年通信及貿(mào)易往來最多的境外友人。我們知道周鮑的交情非同一般，鮑向周借日記，周竟借給他，而且不止一次，借借還還，寄來寄去，終于搞丟了一本（1944年日記）。

　　周作人自入獄到出獄到借居尤府到返平這幾年里，往八道灣家中寄有一百六十余封信，每信均有編號，己丑日記中最后一信為：“八月五日，下午寄一六二號北平信?！笨上н@些信無一保存下來。

　　戰(zhàn)前周作人公開出版的最后一本書是《立春以前》，上海太平書局所出，周作人未及看到（或以為沒出成），所以己丑日記中記有“六月三十日，陰。上午寫文了。下午康嗣群來，云無《立春以前》，因以一冊贈來?！碧湛旱庐?dāng)年主政太平書局，后被判刑三年，陶亢德與周作人過從甚密，《立春以前》經(jīng)他手出版，如無后來的變故，本應(yīng)由他親手付給周作人樣書的?？邓萌海?910-1969）與后來接收太平書局的出版公司熟絡(luò)，故從庫底中找一本《立春以前》不是難事。有意思的是，周作人回北平后，日記中所記贈友人書無一例外全是《立春以前》，如：“九月十日，下午廢名同王楷元來訪，贈以《立春以前》一冊?！薄笆露?，上午托豐二送交從文信，《立春以前》一冊。”“十一月八日，下午寄復(fù)信，又《希臘的神與人》原本一冊，吳小如《立春以前》一冊?！边@些《立春以前》很大可能也是康嗣群在上海時給周作人買來，隨“五十一公斤”行李一并運(yùn)抵北平。

　　周作人難得來上海，這次一來便住了這么久，訪客倒是換成另一撥人，完全不同于門庭若市的八道灣了。出現(xiàn)在日記中的客人有?？鸵灿邢】?，熟客有方紀(jì)生、康嗣群、仲廉夫婦、金星屋（金性堯）、錢君匋、陶亢德、孔另境、郭紹虞、施蟄存、王予（徐淦）等。周黎庵來過一兩次，卻留下這樣的印象：“這次是初次識荊也是最后一面，結(jié)果頗令人失望。首先是他的形象竟是如此渺小，不像想象中那么高大。（略）再則欠缺熱情的談話，既不道古，也不話今，只是寒暄一通，互致問候而已，幾乎有無話可談之勢。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，另境和我只好告辭出來，心中總有些納悶?！敝芾桠峙c周作人通信達(dá)二百余通，卻用想象（高大）代替現(xiàn)實（渺?。?，說出這么一番不得體的話來。相比之周黎庵的態(tài)度，陶亢德對周作人卻有實質(zhì)性的幫助（11月15日記“下午取寄贈之《亦報》。十二日起，由亢德介紹屬寫小文者也”。11月16日記“下午得亢德十三日信，寄復(fù)信，附小文三篇。收《亦報》合訂三冊”）。以后，周作人給《亦報》供稿九百余篇，部分地解決了那幾年的經(jīng)濟(jì)困難。

　　8月14日晚周作人回到北平，卻未直接回八道灣，而是住到太仆寺街尤炳圻家。太仆寺街，東西向，西口再走不遠(yuǎn)即熱鬧的西單大街，而西單大街筆直往北，過了西四，再往北就是新街口，往西走不遠(yuǎn)就是八道灣了。周作人在太仆寺街住到10月18日，才得以“下午同豐一回家”。由于周作人的特殊身份，所以這兩個來月，日記中出現(xiàn)的這些記載就可以理解了——“晚陳法正來訪，為作戶籍鋪保”“李全為辦戶籍登記”。10月18日下午回家，立即“晚與豐一往訪住宅糾察隊楊君”。第二天19日“產(chǎn)業(yè)委員會人來調(diào)查”（我以為“產(chǎn)業(yè)委員會”前面還有個具體名稱，老周故意不寫。）

　　回到八道灣之后，周作人馬上做的事就是“整理舊書”，一直整理了半個多月。的確，他離開心愛的賴以生存的舊書太久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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